一九六五年十七岁的母亲瞒着家里人偷偷报名参加了上山下乡运动。做为城里的知识青年来到父亲所在的村子。五十一年后母亲依旧生活在那里,已是头发灰白步履蹒跚的老人。她生活过的城市早已巨变,高楼林立街市繁华。对于这个新的城市母亲感到茫然无措,努力回想她记忆中城市的样子。对我们给她介绍城市的变化感到不满,我是这里长大的哪里我不知道啊?要你们告诉我吗?母亲如此说,站在城里的路口却不知去向哪里,没有我们的陪伴在超市里转上好久找不到超市出口。最多母亲只肯在城里住上两天便要回到村里,她的理由是家里的狗要有人喂,菜园要收拾离不开人的。在父亲去世后,我们姐妹要把她接来城里和我们同住却让她拒绝了。
父亲大母亲四岁,中等身材、小眼睛、身体壮实,勤劳能吃苦是村里的民兵连长。母亲漂亮泼辣,在知青里很活跃。母亲二十岁那年村里人做媒母亲嫁给了父亲。母亲说父亲第一次去城里的外婆家穿了一件蓝褂子绿裤子是和村里人借的,从城里回来便让人家要了回去。外婆家和奶奶家一样贫穷,但奶奶家在乡下能给外婆家接济些粮食。虽说不太愿意女儿留在乡下,为了一家人的口粮外婆没有太反对。父母结婚那天,天上下起了小雨,母亲说那是不好的兆头,以后的日子里会流泪。婚礼上没有新郎,那天父亲远在一百多里外修滦河大桥没能赶回来。修桥是苦力活非壮劳力不行。修桥公家管饭工分还高,父亲是家里长子,奶奶让父亲去了那里。新婚夜奶奶找来知青里的一位姑娘来陪母亲。
母亲生过五个孩子,只有一个男孩却在八个月时夭折了。这也是母亲对奶奶怨恨的原因。腊月二十五奶奶喊母亲去她那里帮忙蒸粘饽饽留在正月里吃。母亲把八个月大的弟弟放在奶奶家的炕上后开始干活。农村的灶和炕是连在一起的,几锅饽饽蒸下来屋里弥漫着白色的水蒸气,炕被烧的很热,奶奶怕炕上的席子被烤糊,便把窗户打开一条缝,炕上的弟弟受了风寒发起高烧,不住的抽搐。母亲抱着弟弟去了医院,医生诊断弟弟得了脑膜炎要住院治疗。父母拿不出钱给弟弟治病,父亲去求在村里当会计的爷爷帮忙想从队里借些钱,没想到爷爷不肯帮忙。年三十母亲和病重的'弟弟在医院度过。初二因为没钱耽误了治疗,弟弟死在医院里。母亲从医院抱回死去的弟弟,在娘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回到家里埋葬了弟弟。无法想象失去孩子的母亲该是怎样的痛,那一夜母亲说不知道是怎样熬过来的。最深的痛是无法言说的,母亲从不和我们提起弟弟的死。我们只在外婆那里知道事情的经过。过年时按风俗儿子媳妇要给老人过节请老人吃饭。刚刚失去孩子的母亲还在悲痛中,家里拿不出钱来买肉,母亲炸了油饼给爷爷奶奶送过去。奶奶不满意母亲,认为怠慢了她而对母亲大骂。对爷爷奶奶见死不救充满怨恨的母亲,疯了一样同奶奶吵起来。奶奶在村里出了名的厉害,哪容的了母亲这样,怒冲冲来到父母家扯掉门帘找来石头要砸锅,姑姑赶来劝解奶奶才做罢。母亲对奶奶的恨又深一层。
奶奶对死去的孙子并没有感到伤心,那个年代死个孩子不算大事,她有四个儿子不愁没有孙子抱。奶奶不喜欢父亲,尽管父亲为家里出力最多,父亲脾气暴性子急,生日和奶奶在同一天,奶奶迷信认为父亲与她相克会让她少了寿命。巧的是我与母亲的生日也在同一天,对这种迷信说法母亲同样深信不疑。在村里给我认了一门干亲。认为那样我对她的相克会消除,人家能认我做干女儿是种恩情。那家人有三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儿子。那对夫妻极老实本份,特别是被我称做干妈的女人,常年不走出自家院子。让我去喊别人做爸妈,我喊不出口,而小伙伴们听她们父母讲,我长大后要我嫁给他们其中的一个儿子。我不喜欢那家人,更害怕伙伴们的话是真的。在我长大些后开始反抗,每次母亲叫我去给干爸干妈拜年我便逃跑,在外面饿上一天不回家。母亲没办法,同人家一起拿着棍子四处找我,多次抗争后母亲只好给我退了这门干亲。
奶奶上了年纪后,轮流在四个儿子家里吃饭,每家一个星期。母亲对奶奶虽然有怨恨,但在生活上却是孝顺的。奶奶喜欢吃肉,中午饭单独做给她必是有肉的,家里条件不好,平时我们很难吃上肉。母亲说奶奶对她不好她怨恨,但孝顺老人是应该的,这也是给我们做榜样。奶奶临终前,常念起母亲的种种好处,觉得亏欠了母亲,这并没有消除母亲对她的怨恨。奶奶八十三岁无疾而终,在她的葬礼上,母亲不肯为奶奶摔罐,风俗里奶奶发丧时,由父亲打幡母亲摔罐,任由别人劝说母亲不肯改主意,我劝说母亲:“奶奶活着的时候你对她好,此时这么做,以前的种种好处都白费了,别人会怎么看你呢?”“她活着我孝顺她,那是我该做的,死了不给她摔罐,那是她欠我的她还不了。”母亲如此说。那天母亲的眼睛突然剧烈的疼起来看不清东西,多年的怨恨压抑在奶奶离去时崩发,奶奶的离去并没有让母亲的痛苦减轻。
母亲的性格极好强,虽说家里日子困难,我们姐妹穿的干净体面,每年冬天都有两身棉衣两双棉鞋,那是母亲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儿时记忆里,每年三十晚上母亲都在灯下给我们赶制衣服和鞋子,困不过我们在炕上睡着,而母亲常要忙到后半夜才能休息。初一早上我们穿上新衣服去村里拜拜,村里人夸赞母亲勤劳手巧。
七十年代后,村里的大多知青都已返城,暂时未回城的知青和她们的孩子转为城市户口。并发给三百元钱和两间房子的木料做为补偿。父亲用它们盖起两间厢房。母亲本想回城,同为知青的二婶通过娘家人帮忙以顶替父亲工作为由回了城。外公去世多年母亲以顶替工作的名义回城行不通,母亲找到政府一次次申请,外婆在城里求人帮忙 终于回城的手续批下来并在城里给母亲安排了工作。父亲不同意母亲回城,并对母亲把我们姐妹的户口转为城市户口不满,定要母亲留两个女儿的户口在村里,母亲很坚决的把我们姐妹的户口转为城市户口,要我们以后能回城市生活。为此父亲同母亲不知吵过多少次。母亲回城工作两天便回到了村里,家里四个未成年的孩子没人照顾,城里没有安身之处,无奈母亲只好回到村里。
母亲和我们姐妹的户口转为城市户口后,村里不在分土地给我们,吃粮要和城里人一样凭粮本去粮店买粮,庄稼人却要买粮吃,让父亲难以接受,父亲和母亲在村外开垦荒地种粮。很小时候,我们姐妹被母亲带到地里,母亲在地里干活,我在地头带三个妹妹玩。在我长大些后,便同母亲一起在地里干活,我特别怕虫子,庄稼上的肉虫,树上的毛毛虫都怕,以至我吃蔬菜只吃土豆,茄子,茴香那些不爱生虫的蔬菜。有一次和母亲在地里掰玉米,玉米棒子被我用力下扯的时候一条绿的的虫子在玉米棒子的根部蠕动,我一松手拼命逃到地头,等母亲掰完她那垄玉米回到地头时,我告诉母亲我看到虫子不敢再掰玉米。母亲叹口气说我像极了年轻时的她。在母亲刚来到村里那年,村里发生了虫灾,庄稼树叶被虫子吃光,母亲和村民去地里撒农药,吓得站在地头大叫,别人帮她扎好袖口裤管,母亲只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望向天空战战兢兢走进地里,那时我下决心一定要离开村子不在受这辛苦。
父母在一起生活了三十九年,养育了我们四个姐妹。两人共同经历了那么多艰辛日子,打打闹闹几十年。从我记事起两人就没有停止过。家里的锅碗瓢盆不知摔坏多少,家里的气氛紧张,我们姐妹心里常常有种恐惧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情,父母常因一点小事打的不可开交。在父亲又一次举起笤帚打向母亲时,我伸出两只胳膊起护着母亲,笤帚打在我的右手上,右手的中指指甲盖整个掀起来,当时我竟未觉得疼。只是一边保护着母亲一边哀求父亲住手,第二天我去村里的赤脚医生那里包扎,母亲要我撒谎说手指是被门掩的。两人的感情越来越淡漠,我们姐妹曾努力去调和他们的感情。在父亲六十三岁那年冬天,父亲出了车祸被送去城里的医院,父亲打电话给母亲,当时母亲在家里打麻将接到父亲电话没去医院,只是给住在城里的妹妹打电话送去一千块钱交了压金。早上父亲出的车祸直到下午我下班时才接到母亲的电话,告诉我父亲在医院里,我飞奔到医院时,父亲躺在病床上,右腿髌骨骨折打着石膏,因为压金不够医院没有给父亲进行进一步治疗。看着父亲痛苦的表情,我又是心疼父亲又气愤母亲对父亲的冷漠。父亲在医院住了十七天,由我们女儿女婿轮流照顾父亲,父亲不想给我们添麻烦,每天只吃一点饭。母亲只来过医院几次,每次只坐上一会就回家去了。父亲的目光一直随着母亲看她离开,他希望母亲留下来陪他却开不了口。他欠母亲太多。父亲出院三天后突发心脏去世,让我们悲痛不已。对母亲生出怨恨,怪他在父亲出车祸时的冷漠。母亲觉出我们的不满却不分辨。母亲的邻居告诉我们,父亲去世后每天夜里母亲把父亲的照片摆在枕边,一边对着照片说话一边痛哭,念叨着曾经的日子,苦也罢,闹也罢,两人却没有分开,如今父亲离去剩下一个人,那份孤独让母亲一下苍老,身体越来越差,我们要接她来城里住被她拒绝了,她守着那座老院子,那是她和父亲的家。愿母亲的晚年身体健康,所有的不幸都能释怀。
每年的腊月二十几,母亲比平日更忙碌,带着我们姐妹把屋子院里打扫干净,过年吃的鱼肉放在院里的缸里,那就是家里的冰箱。母亲从邻居冯奶奶家借来小石磨,米在前一天泡好,一手舀了米放进石磨上的圆孔里,一手不停的摇动石磨把手,白色的米浆在两扇石磨间流淌下来,米浆用来炸年糕。母亲做的年糕表皮又酥又粘,馅料香甜,年糕炸上两盆,东家西家的送上几块,年的味道蔓延开来。
院里的几只白鹅悠闲的踱着步,寻着母亲扔给它们的白菜叶子不时啄上几口。母鹅留下生蛋,公鹅杀了过年吃。父亲做了决定。不知咋得,看着这几只鹅竟有些舍不得,虽然平日里难得吃上次肉,想想都流口水,而且这几个家伙并不讨人喜欢,样子笨拙,叫声也不好听。可平日里我没少给它们喂食,还让我有过守株待兔的经历。这几个家伙去河边游泳,天晚不归,母亲要我去找它们回来。在河边我捡到一枚大鸭蛋,惊喜之余每天都要去河边看看,可每次都徒劳而返。想此,它们确实有可恨之处。
父亲中等身材,样子魁梧,干起活来一个顶俩,脾气又火爆,在我们眼里父亲是个厉害人,可他杀鹅却下不得手,鹅在他手里不停挣扎,最终从他手里逃脱。父亲满院子追鹅,鹅扬着头,嘎嘎叫着,惊慌失措,扑扇着翅膀似要飞起来,很是让父亲费了一番功夫把它们捉住。
母亲十七岁做为知青来到父亲的村子,用外婆的话说母亲那时横针不知竖线,一点针线活都不会的意思。可自母亲同父亲结婚后,学会了裁剪衣服,全家人的衣服鞋子都是母亲自己做,让城里的两个姨妈叹服的是家里的日子尽管贫寒,每年的冬天我们姐妹都有两身棉衣,过年时穿的衣服和城里卖的一样漂亮。常常到了腊月二十八九的晚上,母亲在我们都已睡下的时候还在灯下赶做我们的新衣服,常常要忙到后半夜。早上我们姐妹几个叽叽喳喳的起来,迫不及待的试穿新衣服,母亲拽拽这个女儿的衣襟,翻翻那个女儿的衣领,左右前后的看上几眼,几个女儿被她打扮的漂亮,熬的通红的眼睛满是得意与兴奋。
父母从进腊月就开始为过年做准备。父亲那时在城里做临时工,多了些便利,能在城里买些便宜的鱼回来。家里养了肥猪没舍得杀了吃肉,卖给猪贩子,钱做了来年的花费。村里人家杀了猪,母亲从那买几斤肉回来,父亲看着肉评价一番,怪母亲买的肉太瘦,肥些的'才香,还能炖出油来炒菜用。母亲对父亲的话不服气,两人要争上几句才算完,胜者自然是母亲,母亲做饭的手艺了不得,做知青时负责给村里知青们做饭,十几个人的饭母亲一个人做。父亲当时是村里的民兵连长,想是看上母亲的泼辣能干娶了母亲。
年三十的中午饭尤为重要,要请爷爷奶奶叔叔们来家吃饭。父亲是长子,孝敬父母团结兄弟要从父亲做起,这是传统。奶奶是小脚女人,走路颤颤巍巍,脑后盘一个小纂,穿一件偏襟蓝布大袄,她比爷爷先到,问母亲有什么要帮忙的,不过一句客气话,母亲把她请到炕上坐下,急忙忙回到灶前忙碌。
我们小孩子是不许上桌同长辈吃饭的,帮母亲把饭菜端上桌,而后领着妹妹们去别的屋子玩耍。饭菜的香味不时飘过来,肚子饿的咕咕叫,不敢探头去看长辈吃饭,那要被母亲骂为没规矩没志气。等到长辈吃过饭,母亲喊我们过去吃饭,不能跑太急,问过长辈们吃好没有,我们才能上桌吃饭。母亲规矩多,我们只能吃自己面前的菜,筷子不许伸到别人面前的盘子里夹菜。
吃过饭,奶奶喊我们过去,撩开蓝布大袄的下襟,摸出四张五角纸币,依次递给我们姐妹。得了压岁钱,我们很是兴奋,母亲答应我们这钱归我们自己所有,心里盘算着买些什么才好。
年三十晚上要去奶奶家守岁。父亲给我们姐妹每人买了一个红灯笼,在灯笼里点上红蜡烛,一团红色的光映在黑夜里。父亲跟在我们身后,看我们小心翼翼的提着灯笼,噼啪的炮竹声里,一再提醒我们注意脚下,村里的路没有路灯,我们因为有了红灯笼兴奋的不行。
父亲那时每月四十元的工资,买灯笼花去四元。每天凌晨三点父亲起来从家里去城里上班,中午回到家里吃饭,多少年从未舍得吃过早饭。吃过午饭又忙着去地里干活。一分钱要攥出水来。村里日子好过我们的人家都不会舍得花费钱来给孩子买灯笼,认为那是浪费钱,可父亲有他的说法,女儿们不放鞭炮,鞭炮钱就换成灯笼,过年嘛,要让孩子们高兴。
初一早上,母亲早早喊我们起来,吃过早饭,打开院门,这一天家家的院门都是打开的,村里人家互相走动,串门问好,大人们会聚在一起打扑克,我们小孩子一个上午忙着串糖疙瘩,穿着新衣服到村里的长辈家拜年,进的门去,站在门槛边,甜甜的叫着爷爷奶奶叔叔婶婶过年好,长辈们会在盘子里抓上几块糖递给我们,多是水果硬糖,日子富裕些的会有花生酥糖。一个上午,我们走遍半个村子,裤兜里的糖满满的,我们也是满足的不行,回到家里掏出糖放在炕上,姐妹几个看谁的糖多,糖块多的人说明嘴巴甜更得长辈喜欢。
初二,母亲要回城里的娘家,我们姐妹跟着一起去,不用母亲喊,我们早早起来穿好衣服等母亲出发。对城里的楼房商店充满好奇,而姨妈舅舅们给的压岁钱让我们恨不能一步到外婆家才好。母亲面色忧愁,她的个性刚强,可是能带给外婆的不过两包点心一篮鸡蛋,在城里人的眼里算不得什么,平日里母亲极少回娘家,她受不了别人怜悯的目光。在我们的一再催促下,母亲带我们出门做火车去外婆家。
车站在十里外的矿区里,那列火车是煤矿接送工人的班车,附近的村民可以免费乘坐。火车定点发车,我们提前一个小时从家里出来去火车站。
进入矿区还有两里路,交错的铁轨间满是黑色煤沫,我们在铁轨旁边的小道走向站台,有时会有装满煤的火车经过,长长的车厢蜿蜒着驶向远方,呼呼的风声擦着耳际,我们站着不敢动,等火车完全通过才敢继续往前走。家里的黄狗一直跟在后面,母亲几次呵斥它回家去,听到呵斥黄狗停下来,看我们走远又飞跑过来,在我们身后尾随着,几次之后母亲不在理睬它。
站台上有不少附近村民乘车去城里,大家蜂蛹着上车,没有检票员,座位先到先得,母亲领着我们随人群上了车,急急地找好座位,把鸡蛋放到座位上的行李架上,才稍稍松口气。从窗户探出头看黄狗是否回家去,站台上的人都已进了车厢,黄狗在站台上扬着头走来走去。大黄,回去看家。母亲对着大黄喊,大黄看看母亲慢慢走下站台。火车开动,载着我们去城里,大黄独自回去看家。
农村的风俗里,出嫁的女儿不能在娘家过年。而父亲这个地道的农民却敢打破这规矩,父爱如山。
结婚第一年,我和丈夫在自己的新家过年。丈夫从小没了父母,几个姐妹结婚后离开家在婆家过年,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年有些冷清。因为从小没了父母,丈夫更渴望家里的人多些,一家人在一起热热闹闹.我把他的话说给父亲。第二年的腊月二十九,父亲找了熟人开车来接我们回家过年。家里什么都有,不用你们买东西,过年的时候一家人在一块热闹,父亲对我们说。
出嫁的女儿到了娘家就是客,可以做到炕上和长辈们聊天,我还是喜欢跟在母亲身后忙碌,就像小时候一样。家里的日子有了好转,饭菜丰盛,父母的眉头舒展,奶奶的背弯成弓,小小的身体缩在蓝布大褂里。奶奶的一生只穿家里做的偏襟大袄。孙女们都已长大,奶奶不再撩起衣襟数手里的毛票。瘪着嘴巴问我什么时候要孩子,她有生男孩的秘方,婶婶一旁接上一句,您呀,就是重男轻女。奶奶笑笑不做回答。
九年前的腊月初七,父亲突然去世。全家人沉浸在悲痛里。我留在娘家陪母亲。母亲的脾气突然变得很坏,我做任何事都不能让她满意,时不时的骂上几句。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见到了年根。家里还没有准备过年的东西。父亲在时都是他和母亲备年货。年总要过,活着的人还要生活。三十几年里我一直做为孩子在父母身边过年。父亲离开了,年不知如何过才好。
腊月二十八,母亲交给我一千块钱,你去买些年货,年总要过的,家里有人去世,三年不请客不走亲戚,简单的买点就行。母亲的眼神里有悲伤与失落,让我知道没有了父亲的年再没有往年得热闹温暖。
父亲去世后,我依然在娘家过年,同父亲在时一样。母亲老了,每次同母亲一起置办年货,她都要征询我的意见,末了总要说上一句,你爸在时会如做,总要安慰母亲几句,让她不觉孤独。陪母亲过年,让家里的老屋有温暖在。
一九六九年一月二十二日,是我一生难以忘却的日子,从那一天 起,我踏上了艰苦难忘的知青生涯。
按照学校的统一安排,在两天前,爸爸就将我的藤条行李箱和被子等收拾好,在大街上雇了一辆人力三轮车,把我的行李送到了学校。在出发前的头两天,就由学校集中统一组织,把我们的行李全部转送到成都火车北站月台上,在那一列长长的闷罐列车前。按照各位知青将要到达的公社循序,分别装上了各自的车厢……
记得临出发的头几天晚上,只要一空下来,妈妈就再三叮嘱我,要我下乡到农村,在生产队里一定要听队长的话,要和贫下中农搞好关系,要好好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要好好表现。爸爸因公出差了,这几天,两个弟弟早已没有往日欢快的嘻嘻哈哈的嬉笑声,老是跟着我前前后后地转。我也经常是整夜都睡不安稳。
明天就要出发了,躺在床上的我,翻来覆去的总是睡不着,看着身边熟睡的两个弟弟,默默遥望着窗外黑色夜幕中的满天星斗,凝视着人们常说起的那个神秘的银河系星群,寻觅着人们常说的北斗星,我心中的七星北斗又该在哪儿呢?
不久以后就要离开家了,对即将出现的乡下生产队,脑海里充满着各种奇妙的幻想,我内心仅有的一丝安慰,就是能和自己的好同桌好朋友同时下到一个生产队,将来在农村里的生活和劳动中,吃苦受累当中,相互之间有个帮手,心里面稍微有一些平衡。朦胧中或多或少还有一些可以依靠的感觉。
离别的这一天终于到了。这一天全家人都起得很早,邻居们都来给我送行,昨天爸爸因工作需要到外地出差去了;妈妈带着两个弟弟送我到火车北站。两个弟弟今天特别听话,小弟弟紧紧拉着我的衣襟,生怕我会突然飞走似的,大弟弟一声不响地从我肩上拿过我的军用挎包,斜挎在自己的肩膀上,还有我们家隔壁邻居韩姨,陪着我们一家人,送我到成都火车北站。
这一年的冬天,是一个特别寒冷的冬天,我的耳朵和手背都被冻得发红,腊月里的寒风吹在我的耳朵上、手背上,弄得我钻心地疼。我的双手不得不缠上了几层白色的纱布。洁白的纱布上浸出点点滴滴的血迹……
从家里出来,在通往火车北站的各条道路上,两侧人行道和慢车道上的人流不息,今天的此刻,人流都是向着火车北站缓缓向前运动,几乎都是送家里当知青的子女上山下乡的。这一悲壮的场面令我终身难忘。
火车北站的广场上更是人山人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起码汇集了有十几万人,密密麻麻地站满了整个火车北站广场,他们都是为同我一样的知青送行的父母兄弟姐妹,我们一夜间就从16、17岁上下的中学生变成了知青,下乡当农民了,到农村的生产队挣工分去了。
站在火车北站的广场入口处,我一眼就看见,32中学校上山下乡知青队伍浩浩荡荡地开过来了,班上的同学正在向我招手示意,此刻他们正在进入广场,我连忙伸出手,从大弟弟的肩膀上接过军用挎包,向妈妈说了声:“妈妈,我们学校的队伍过来了,我走了。”
话音未落,我就急匆匆地消失在人山人海的知青洪流中,耳边却听到了小弟弟嘶哑的喊声:“大哥你好久回来……”他的声音那么弱小,而又那么强烈的刻在我的心里,这喊声至今还在我的心中震撼着。是啊,我真的无法回答,我上哪儿能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这时候,火车北站上所有的检票口已经全部打开,首先是我们学校的知青们,稍作整队变成多路纵队鱼贯而入,经过检票口进入车站。紧接着,就是送知青的亲友们拥挤在检票口,大家都渴望快速通过检票口进入车站,都巴不得尽早一点儿到达站台。那些对工作一向极端负责任的检票员们,今天倒是完全破例,他们早早就把金属剪票夹装进了衣兜,站在检票口的岗位上,把头转向一边,任凭送知青的人流在他身后穿流不息地经过。
火车站的所有站台上挤满了送知青的人们,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拉着哥哥姐姐不愿放手的小弟弟和小妹妹,更多的是爸爸妈妈们,他们站在站台上,呆呆地望着自己儿女们,拥挤在闷罐火车那扇冰冷的推拉门口,舞动着那双充满期盼未来的小手,正在向自己不住地挥手告别。
什么样的未来命运在等待着这些知青们,他们的出路在哪里,谁也不知道。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女就要离开家,到那个从来都没有听说的偏远地方去当农民,这些孩子们的将来怎么办?人们的心被悬在空中永远也落不到底。如同刀割一般疼痛。送行的人们眼含着泪花,纷纷拉着亲人们的手舍不得放开。是啊,谁没有父母,哪个家庭又没有当知青的儿女呢?
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雄壮乐曲声中,列车开始徐徐向前滑动,送别的亲人们汇成了巨大的洪流拥堵在站台上,白发苍苍的老人们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跑着,奋力追赶着已经起步正在逐渐加速运行的列车,他们一边奔跑着,一边挥手,一边抹着眼泪,呼喊着自己家孩子的名字,最后仍然被这闷罐列车无情的甩在身后站台上,永远定格在车站月台上的那一刹那间,送别的人群与满载知情的列车之间,被无情拉开的距离越来越大,那场面那么令人心碎,那么悲壮,那么撕肝裂肺,让人永世难以忘怀。
满载知青的闷罐列车车厢里,昨天还是中学生,而今天就变成农民的.知识青年们,散乱着坐着车厢的地板上,把脊背抵靠着自己的行李,伴随着列车均匀的摇晃和抖动,透过铁皮闷罐列车的车门和窗口,静静地望着车厢外面,绿色丘陵、平原和山川、田野与河流、远处的群山、蓝天和白云,从眼前不断地飞驰而过。严冬的猎猎寒风,从敞开着的闷罐列车两扇车门和八个窗口无情地吹进车厢,冻得车厢里的所有人,互相依靠着挤在车厢内的两旁,满含着无限的激情的我们,从喉咙里飞出了一个震撼着整个时代的歌声,“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捎个心儿到北京,知识青年想念亲人毛主席……敬爱的毛主席,请你放心,为革命刀山敢上。火海敢闯,知识青年永远忠于毛主席……”
这充满无限凄凉和哀怨的歌声,寄托着我们这些知青的的未来和期望,充满着无尽的忧怨酸楚与迷茫,具有无穷的穿透与震撼力,它是发自广大知青战友们心底悲壮的呐喊,伴随着闷罐列车向前推进所发出的咣当当咣当当当的节奏声,满怀激情地飞出了列车,飞向了天空,散落在漫长的铁道线上,在广阔无边的群山峻岭和川西南平原的上空久久地回荡着,深深地扎根在广大知青战友们的心灵之中,以至于在两千多万上山下乡的知青心中,数十年以后仍然难以忘怀。
按照学校的统一安排,我所在的这节闷罐车厢里,全部都是下放到洪雅罗坝公社的知青,当我进入车厢以后,就一直没有看到我的好朋友陈永华。车厢里也没有发现陈永华的行李。心里顿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安。
学校里不是已经把陈永华和我分配到一个生产队了吗?怪就怪在今天我们全校所有的知青都出发到洪雅,现在我们已经都上火车了,而且列车已经发车,陈永华咋个会没有来喃?车厢里既没有他的行李?也不见他的人?我顿时感到心中一阵慌乱,马上找到我们的带队老师打探情况。
带队的赵雄老师,拉着我的手,用一种难以琢磨的语调,含糊其辞地回答道:“陈永华同学可能有其他的什么重要原因,暂时不能来,他大概是在等下一批吧。今天你们这700多人是首批下乡,不久以后,学校里即将组织第二批,第三批……,在这以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将是大势所趋,在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谁也无法改变。动员上山下乡,将成为学校以后长时期的主要政治任务。不过既然你们是好朋友,我们也相信他,肯定会来和你在一起的,你先去再说吧,早下晚下,反正早晚都得下。目前你们每个人都得下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是必然趋势,这道关你们必须要过。任何人想要绕开它或躲避它,都是根本不可能的。至于将来以后的人生道路,必须得由你自己来走。不能靠别人。把自己的人生道路依托在别人身上,这想法本身就是不现实的。”
听罢这位赵老师发自内心的这番劝导。心里泛起了阵阵谜茫和怨恨,此时此地的我,好像是全听明白了,同时又感到非常的疑惑和恐慌,赵老师讲的这番话,对我来说,在当时,的确是似懂非懂,社会人世间的世态炎凉刚刚有了一点初步体会。被自己最好的朋友所愚弄和抛弃,这种感觉令我感到万分的愤怒和懊悔,在闷罐列车匀速运行所发出那咣当咣当的节奏声中,我呆呆地望着车厢里的同学和校友,凝视着车厢外呼啸而过的田野和山川,心里一直很后悔,后悔自己瞎了眼,怎么会交上这样的朋友?
这趟知青专列在眉山车站临时临停车,可以做短暂休息,我在车门口向外张望,意外地发现,和我同住一个院儿的小伙伴熊吉东、周尚波出现在眉山车站的站台上,我赶紧下车拦住他们两个,打听情况。得知他们也是今天和我们一起,同乘一列火车下乡,成都13中的知青就下放到眉山
几个小时以后,我们的列车终于在成昆铁路线上的夹江火车站停了下来,学校的带队老师和工宣队干部宣布,要我们在这里下火车,要求我们把各自的行李从闷罐列车的车厢里搬下列车,分别转移至各自所要到公社的卡车车厢,用卡车把我们转送到各自所要去的公社。
命令刚一宣布,同学们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我们在这里要分手,纯洁的同学友谊和对未来的命运的担忧,多重心情交织在一起,那个离别的场面让人终身难忘,就连那些平时最瞧不起抹眼泪的男同学们,现在早已经是泪流成河了,就是铁石心肠的老天爷有眼看到这场景,它也会掉泪的。此刻的列车机车头仰面长叹气般长鸣三声汽笛,喘着粗气离我们而去。看样子它也是想要求得到我们这些知青的谅解,拉长低沉的嗓门,喷发出一股股黑色的浓烟,悲愤地仰天大声呼啸着:“莫……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