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十余年前,读到叶嘉莹先生怀念其师顾随先生的文章,文中特别谈了顾随先生的古典诗歌教学,有一段文字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先生之讲课往往旁征博引,兴会淋漓,触绪发挥,皆具妙义,可以予听者极深之感受与启迪。我自己虽自幼即在家中诵读古典诗歌,然而却从来未曾聆听过像先生这样生动而深入的讲解,因此自上过先生之课以后,恍如一只被困在暗室之内的飞蝇,
真令人无限神往。我三复斯言,一面感慨前辈大师讲课的一任神行,一空依傍;一面又叹息自己没有福分,不得“开悟”,未能赶上这样的好老师。
不过我还是十二分幸运的,后来有机会拜在心仪已久的吴小如先生门下,追随先生研治古典文学(主要是诗歌和戏曲)。很多老一辈的学者教授,著作等身,蜚声学林,却不一定擅长讲课和授徒;而我的老师吴小如先生则是既在学术研究上成就卓著,同时又极善教学的一位两方面兼擅的难得“全才”。我虽早就知道先生的课堂是非常“叫座儿的”,可惜先生早已于1991年退休,所以我没有系统听过先生讲课,并一直引为平生憾事。然而,一次偶然的请教,却让我弥补了这个大遗憾。 2009年的春夏,先生为我开了一个学期的小灶,在家里给我讲授杜诗(同时听讲者,还有社科院的刘宁老师等)。
事情的起因是,2009年的春季学期,学校安排我给学生开杜诗的专题课,这让我非常惶恐,同时对我也是一个挑战。近年来,我在教学和科研上,一遇到问题和困难,首先想到的就是先生;而他老人家每每诲人不倦,给我的启发和教导亦最多最大。记得2008年我开《文心雕龙》选修课时,就曾趋庭受教,咨询过先生。后来老人家不放心,又专门打电话指导我,竟在电话里讲了足足一个钟头,直到我的手机没电。这次要讲杜诗,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先生这个“坚强后盾”,赶紧跑到先生家“求计”,企盼他能金针度人。说明来意后,先生竟慨然说:“我总算对杜诗还有兴趣,你去给学生开杜诗专题课,我还不放心。这样吧,我先给你系统讲一遍,你再去给学生讲,这就保险了,叫做‘现
按照先生的指示,我先拉了一份讲授杜诗的篇目。毕竟杜诗有一千余首,只能
吴小如先生的杜诗是得过名家传授的。如同演戏,内行素来讲究“实授”(即指得到有根有据、实实在在的传授,而非向壁虚构、逞能
在文章中,“夫”是一个开端虚词,诗里很少用。杜甫却用了,但又未用在句首,而是用在中间,这已是有创造性的用法了。它有指代关系,即主语的岱宗,也就是泰山。把“夫”字用在第一句,不仅可笼罩全篇,有气势,而且起到感叹作用,加重语气作用。当然这要与“如何”连用才有这种作用。但,我们不妨试着改一下,比如说用“其”字,或竟用“彼”字,乃至“果”、“竟”,都没有这个“夫”字好,不如“夫”自然妥帖,而且顺理成章。这就是杜甫的功夫,杜诗的特点了。
仅一个平常的虚词“夫”,先生就像层层剥笋一般,深入浅出地道出了其中的精妙之处。不是辨
据我粗浅的体会,先生讲授杜诗的一大特色,在于贯彻了他一贯的'治学理念,即“治文学宜略通小学”。诗词看重感发兴会,但一味跟着感觉走,则难免束书不观、游谈无根之弊病。先生讲诗,首重文献。先生昔年曾给讲诗词立下五个前提条件,即通训诂、明典故、考身世、查背景和
当然,读诗光靠文献学是远远不够的,“小学”之于诗歌,只是坚实基础;对于解诗、讲诗而言,另一个重要方面,在于灵心善感,即要有诗人的敏锐和哲人的妙悟。先生本人恰是个具有古诗人气质的“今之古人”,他本人的旧诗作得极好,更培养了对诗词极敏锐的感悟和极深沉的理解,所以他讲起杜诗来举重若轻,往往能抉出诗里最精髓的内涵,得前后照应、左右逢源之妙。先生讲诗,屡屡提到“文学细胞”一词,而一个人是否具备“文学细胞”,恰在读诗、解诗时最能表现出来。那种不悟诗旨、死于句下的笨伯,最为先生所不取。譬如先生讲《夜宴左氏庄》第一句“林风纤月落”,一定是“林风”,而不能作“风林”。盖“风林”乃刮大风,破坏了整首诗的意境;而“林风”为徐来之轻风,恰与“纤月”搭配熨帖,故而先生说写诗、讲诗里也有辩证法。又如《醉时歌》“灯前细雨
先生讲杜诗,不是照本宣科,一首首、一句句地死讲,而是有详略主次的。先生兼顾到杜甫一生的几个阶段,挑选最有代表性、最有艺术感染力的作品加以讲授,把诗讲深讲透。先生还特别注重讲授中点、线、面的结合,不仅就杜论杜,而是以老杜为枢纽轴心,上挂下联,附带谈一些有关诗歌发展
在讲授中,先生以 “订讹传信”为重要宗旨,同时注意启发学生,培养学生独立思考的能力,以收教学相长之效。对于杜诗的种种不同说法,先生往往一一罗列,再加按断,摆事实,讲道理。先生从不强人从己,而是
凉月今宵满,晴空万里宽。素娥应念老夫闲。特地中秋著意、照人间。
香雾云
张元干把杜诗一字不差地用在词里,径直指月。我高兴极了,把这首词抄给先生看,他也非常高兴,认为很有说服力。
我还想对先生的教学多谈几句。因为自来研究先生学术成就者多,而对先生同样取得卓越成就的教学,则缺乏评述。我笔拙学浅,不能准确
我久认为课堂讲授是一门绝大的艺术,先生(指顾随)则是这门艺术的一位特异天才艺术家——凡亲聆他讲课的人,永难忘记那一番精彩与境界。
在周先生眼里,顾随先生的教学是最棒的;余生也晚,在我眼里,吴小如先生的讲课是最精彩的,而且是能带给人艺术享受的。我觉得,先生教学的一个重要特点在于擅长联想和譬喻。就诗讲诗,有时难免“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而活泼的譬喻,机趣的联想,则让人豁然开朗,时有妙悟。先生讲杜诗时,往往“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杜诗的风格不妨拿来和辛稼轩词作比较,杜诗的境界不妨联想到陶王韦柳的田园山水诗;甚至在先生那里,诗人和唱戏的艺人也发生了奇妙的关联,杜诗《赠卫八处士》的感人之处竟和京剧“四大名旦”之一程砚秋《红拂传》的唱腔有异曲同工之妙。记得先生在讲老杜的名作《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时,重点谈了杜诗的“沉郁顿挫”。先生先从字面解释何谓“沉郁顿挫”,然后生发开去,说程砚秋唱腔的佳处在于有顿挫而无棱角,而杜诗就有转折,一层深似一层,引人入胜,但又不让人看出棱角来。接着,先生把话题进一步荡开,谈宋词,以宋词为例来说明“沉郁顿挫”,诸如宋词豪放与婉约的风格、周邦彦何以被称为 “词中老杜”、辛弃疾《摸鱼儿》之沉郁曲折……先生谈起来如玉盘迸珠,如飞花
我从年轻时就说,李白不好学,学不好画虎不成。因为天才纵逸,好比天生一条好
这一通大议论,不懂京戏者,可能如坠五里雾中,不得要领;而深谙京戏者,则叹服先生触类旁通的能力和类比的准确恰当。再如《房兵曹胡马》和《画
先生那一辈人的经历极其坎坷,而先生“能近取譬”,善于以自身的丰富阅历来比附杜诗。在讲《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时,先生以半个多世纪的看戏经历为例。抗战前,才十几岁的先生就是武生泰斗杨小楼的“粉丝”,崇拜得不得了,但杨小楼1938年就故去了,再也看不到他的戏了,实在遗憾。之后国家就陷入长期的战乱,抗日战争,三年内战……解放当然是大好事。1979年末,俞平伯先生主持的昆曲研习社复社,复社专场演出的大轴是《挑滑车》。先生被邀去看戏,结果发现《挑滑车》是杨派传人王金
先生讲杜诗时,已是望九高年,犹能神完气足,真是一个奇迹。先生讲课时就像一个敬业而投入的演员,不惜力,有激情,开始时闲闲引入,渐进佳境,先生讲得酣畅,学生听得痴醉。先生似乎有引导学生随其喜怒哀乐的神异本领,让师生共同沉浸在诗歌的妙境中。我常思听先生讲诗犹如观赏一张巨幅山水,画上有怪石、瀑布、云海、佳树,内涵丰富极了,而在精彩的勾勒点染之中,又有几处奇峰突起的地方,既让观赏者得到整体的宏观美感,又在细微处精雕细
古语云:“授人以鱼,三餐之需;授人以渔,终生之用。”先生教我读杜诗,自非授人以鱼,而是授人以渔,让我终生受用不尽。我既得到一次亲承音旨、启迪灵智的绝佳学习机会,同时又经历了一番非常愉快的艺术享受。我永难忘怀先生讲授的精彩和境界,终生感念先生对我的厚爱和教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