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远交近攻(9)
明张鼎思《瑯琊代醉编》有一段记载:“刘器之待制对客多默坐,往往不交一谈,至于终日。客意甚倦,或谓去,辄不听,至留之再三。有问之者,曰:‘人能终日危坐,而不欠伸欹侧,盖百无一二,其能之者必贵人也。’以其言试之,人皆验。”可见对客默坐之事,过去亦不乏其例。不过所谓“主贵”之说,倒颇耐人寻味,所谓贵,一定要有一副高不可攀的神情,纵然不拒人千里之外,至少也要令人生莫测高深之感,所以处大居贵之士多半有一种特殊的本领,两眼望天,面部无表情,纵然你问他一句话,他也能听若无闻,不置可否。这样的人,如何能不贵?因为深沉的外貌,正好掩饰内部的空虚,这样的人最宜于摆在庙堂之上。《孔子家语》明明地写着,孔子“入太祖后稷之庙,庙堂右阶之前有金人焉,三缄其口,而铭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这庙堂右阶的金人,不是为市井细民作榜样的。
謇谔之臣,骨鲠在喉,一吐为快,其实他是根本负有诤谏之责,并不是图一时之快。鸡鸣犬吠,各有所司,若有言官而箝口结舌,宁不有愧于鸡犬?至于一般的仁人君子,没有不愤世忧时的,其中大部分悯默无言,但有间或也有“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人,这样的人可使当世的人为之感喟,为之击节,他不能全名养寿,他只能在将来历史上享受他应得的清誉罢了。在有“不发言的自由”的时候而甘愿放弃这一项自由,这也是个人的自由。在如今这个时代,沉默是最后的一项自由。
有道之士,对于尘劳烦恼早已不放在心上,自然更能欣赏沉默的境界。这种沉默,不是话到嘴边再咽下去,是根本没话可说,所谓“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众皆寂然,唯迦叶破颜微笑,这会心微笑胜似千言万语。莲池大师说得好:“世间酽醯醇醴,藏而弥久而弥美者,皆繇封锢牢密不泄气故。古人云,‘二十年不开口说话,向后佛也奈何你不得。’旨哉言乎!”二十年不开口说话,也许要把口闷臭,但是语言道断之后,性水澄清,心珠自现,没有饶舌的必要。基督教Carthusian教派也是以沉默静居为修行法门,经常彼此不许说话。“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庄子说:“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现在想找真正懂得沉默的朋友,也不容易了。
寂寞
寂寞是一种清福。我在小小的书斋里,焚起一炉香,袅袅的一缕烟线笔直地上升,一直戳到顶棚,好像屋里的空气是绝对的静止,我的呼吸都没有搅动出一点波澜似的。我独自暗暗地望着那条烟线发怔。屋外庭院中的紫丁香还带着不少嫣红焦黄的叶子,枯叶乱枝的声响可以很清晰地听到,先是一小声清脆的折断声,然后是撞击着枝干的磕碰声,最后是落到空阶上的拍打声。这时节,我感到了寂寞。在这寂寞中我意识到了我自己的存在——片刻的孤立的存在。这种境界并不太易得,与环境有关,但更与心境有关。寂寞不一定要到深山大泽里去寻求,只要内心清净,随便在市廛里,陋巷里,都可以感觉到一种空灵悠逸的境界,所谓“心远地自偏”是也。在这种境界中,我们可以在想象中翱翔,跳出尘世的渣滓,与古人同游。所以我说,寂寞是一种清福。
在礼拜堂里我也有过同样的经验。在伟大庄严的教堂里,从彩画玻璃窗透进一股不很明亮的光线,沉重的琴声好像是把人的心都洗淘了一番似的,我感到了我自己的渺小。这渺小的感觉便是我意识到我自己存在的明证。因为平常连这一点点渺小之感都不会有的!
我的朋友萧丽先生卜居在广济寺里,据他告诉我,在最近一个夜晚,月光皎洁,天空如洗,他独自踱出僧房,立在大雄宝殿的石阶上,翘首四望,月色是那样的晶明,蓊郁的树是那样的静止,寺院是那样的肃穆,他忽然顿有所悟,悟到永恒,悟到自我的渺小,悟到四大皆空的境界。我相信一个人常有这样的经验,他的胸襟自然豁达辽阔。
但是寂寞的清福是不容易长久享受的。它只是一瞬间的.存在。世界有太多的东西不时的提醒我们,提醒我们一件煞风景的事实:我们的两只脚是踏在地上的呀!一只苍蝇撞在玻璃窗上挣扎不出,一声“老爷太太可怜可怜我这个瞎子罢”,都可以使我们从寂寞中间一头栽出去,栽到苦恼烦躁的漩涡里去。至于“催租吏”一类的东西打上门来,或是“石壕吏”之类的东西半夜捉人,其足以使人败兴生气,就更不待言了。这还是外界的感触,如果自己的内心先六根不净,随时都意马心猿,则虽处在最寂寞的境地里,他也是慌成一片忙成一团,六神无主,暴躁如雷,他永远不得享受寂寞的清福。
如此说来,所谓寂寞不即是一种唯心论,一种逃避现实的现象么?也可以说是。一个高韬隐遁的人,在从前的社会里还可以存在,而且还颇受人敬重,在现在的社会里是绝对的不可能。现在似乎只有两种类型的人了,一是在现实的泥溷中打转的人,一是偶然也从泥溷中昂起头来喘口气的人。寂寞便是供人喘息的几口新空气。喘几口气之后还得耐心地低头钻进泥溷里去。所以我对于能够昂首物外的举动并不愿再多苛责。逃避现实,如果现实真能逃避,吾寤寐以求之!有过静坐经验的人该知道,最初努力把握着自己的心,叫它什么也不想,而是多么困难的事!那是强迫自己入于寂寞的手段,所谓参禅入定完全属于此类。我所赞美的寂寞,稍异于是。我所谓的寂寞,是随缘偶得,无需强求,一霎间的妙悟也不嫌短,失掉了也不必怅惘。但是我有一刻寂寞,我要好好地享受它。
(原载1947年11月30日《益世报·星期小品》第二十期,署名紫华)
敬老
重九那一天,报纸上嚷嚷说要敬老。我记得前几年敬老还有仪式,许多七老八十的人被邀请到大会堂,于敬聆官长致词之后,各得大碗面一碗,呼噜呼噜地当众表演吃面。在某一年,其中有某一位老者,不知是临面欢忻兴奋过度,还是饥火烧肠奋不顾身,竟白眼一翻当场噎死。从此敬老之面因噎废食,改为亲民之官致送礼品。根据《礼记·曲礼》,“七十曰老”,我们这个市里七十以上的达一万七千多位,所以市长纡尊降贵亲自登门送礼致敬的则限于年在百龄以上之人瑞,所以表示殊荣。
重九很快地过去,报纸忙着嚷嚷别的节日,谁还能天天敬老?一年一度,适可而止。敬老之事我已淡忘,有一天里干事先生亲自骑着脚踏车送来纸匣装着的饭碗一对,说明这是赠给拙荆的,不错,她今年七十,我还不够资格,我须到明年才能领受饭碗。我接过纸匣。手上并不觉得沉甸甸,知非金碗,当即放心收下。里干事先生掉头而去,我看他脚踏车上后面一大纸箱,里面至少有几十匣饭碗。
(十)远交近攻(10)
这一对饭碗,白白净净,光光溜溜,碗口好像微有起伏不平之状,碗底有英文字样,细辨之则为ChilongChina,显然是准备外销或已外销而又被退回的国货。是国货我就喜欢。碗上有两丛兰花,像郑思肖画的露根兰花——不,不是兰花,是稻谷,所谓嘉禾。碗上朱笔写着“五十九年老人节纪念,台北市长高玉树敬赠”。我把玩了一阵,实在舍不得天天捧着使用,只好放在柜橱里什袭藏之。
饭碗当然是以纯金制者为最有分量,但是瓷质饭碗也就足够成为吉祥的象征。民以食为天,人最怕的就是没有饭吃,尤其是怕老来没有饭吃。饭碗是吃饭的家伙,先有了饭碗然后才可以进一步往里面装饭。若能把两碗饭装在一只碗里,高高的,凸凸的,吃起来碰鼻头,四川人所谓的“帽儿头”,那是人生最高境界。即或碗内常空,或只能装到几分满,令人吃不饱饿不死,也能给人带来一份职业清高的美誉。多少人栖栖皇皇地找饭碗,多少人蝇营狗苟地谋求饭碗,又有多少人战战兢兢地唯恐打破饭碗!
老年饱经世变,与人无争,只希望平平安安地有碗饭吃,就心满意足,所以在这时节送上饭碗一对,实在等于是善颂善祷,努力加飧饭,适合国情之至。
敬老尊贤四个字是常连用的,其实老未必皆贤,老而不死者比比皆是,贤亦未必皆老,不幸短命死矣的人亦实繁有徒,唯有老而且贤,贤而且老,才真值得受人尊敬。
这种事,大家都宁愿睁一眼闭一眼,不欲苦追求。
百龄人瑞,年年有人拜访,叩问的大率是养生之术,不及其他。可以说是纯敬老。
守时
《史记》五十五留侯世家,记载圯上老人授书张良的故事,甚为生动:“后五日平明,与我会此。良因怪之,跪曰:‘诺。’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至,怒曰:‘与老人期,后何也?’去曰:‘后五日早会。’五日鸡鸣,良往,父又先在,复怒曰:‘后何也?’去曰:‘后五日复早来。’五日良夜未半往。有顷,父亦来,喜曰:‘当如是。’”
老人与良约会三次。第一次平明为期,平明就是天刚亮,语义相当含糊,天亮到什么程度才算是平明,本难确定。“东方未明”是一阶段,“东方未晞”,又是一阶段,等到东方天际泛鱼肚色则又是一阶段。良平明往,未落日出之后,就不算是迟到。老人发什么脾气?说什么“与老人期”之倚老卖老的话?第二次约,时间更不明确,只说早一点去。良鸡鸣往,“鸡既鸣矣”,就是天明以前的一刹那,事实上已经提早到达,还嫌太晚。第三次良夜未半往,夜未半即是午夜以前,这一次才满老人意。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早明说,虽然这是老人有意测验年轻人的耐性,但也不必这样蛮不讲理的折磨人。有人问我,假如遇见这样的一个老人作何感想,我说我愿效禅师的说法:“大喝一声,一棒打杀!”
黄石公的故事是神话。不过守时却是古往今来文明社会共有的一个重要的道德信念。远古的时候问题简单,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根本没有精确的时间观念,而且人与人要约的事恐怕也不太多。《易·系辞》所谓“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不失为大家在时间上共立的一个标准,晚近的庙会市集,也还各有其约定俗成的时期规格。自从有了漏刻,分昼夜为百刻,一天之内才算有正确时间可资遵循。周有挚壶氏,自唐至清有掣壶正,是专管时间的官员。沙漏较晚,制在元朝。到了近年,也还有放午炮之说。
现代的准确计时之器,如钟表之类,则是明季的舶来品,“明万历二十八年,大西洋人利玛窦来献自鸣钟”(《续通考·乐考》),嗣后自鸣钟在国内就大行其道。我小时候在三贝子花园畅观楼内,尚及见清朝洋人所贡各式各样的自鸣钟,金光灿烂,洋洋大观。在民间几乎家家案上正中央都有一架自鸣钟,用一把钥匙上弦,昼夜按时刻丁丁当当的响。外国人家墙上常见的鹧鸪钟,一只小鸟从一个小门跳出来报时,在国内尚比较少见。好像我们老一辈的中国人特别喜爱钟表,除了背心上特缝好几个小衣袋专放怀表之外,比较富裕人家墙上还常有一个硬木螺钿玻璃门的表柜,里面挂着二三十只形形色色的表,金的、银的、景泰蓝的、闷壳的,甚至背面壳里藏有活动秘戏图的,非如此不足以餍其收藏癖。至于如今的手表(实际是腕表)则高官大贾以至贩夫走卒无不备有一只了。
普遍的有了计时的工具,若是大家不知守时,又有何用?普通的衙门机关之类都订有办公时间,假如说是八点开始,到时候去看看,就会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大抵较低级的人员比较最守时,虽然其中难免有几位忙着在办事桌上吃豆浆油条。首长及高级人员大概就姗姗来迟了,他们还有一套理由,只有到了十点左右办稿拟稿逐层旅行的公文才能到达他们手里,早去了没有用。至于下班的时间,则大家多半知道守时,眼巴巴的望着时钟,谁也不甘落后。
和民众接触最频繁的莫过于银行邮局,可是在门前逡巡好久,进门烧头柱香的顾客不见得立刻就能受理,往往还要伫候一阵子,因为柜台后面的先生小姐可能很忙,忙着打开保险柜,忙着搬运文件,忙着清理卡片,忙着数钞票,忙着调整戳印,甚至于忙着泡茶,件件都需要时间。顾客们要少安毋躁。
朋友宴客,有一两位照例迟到,一碟瓜子大家都快磕完了,主人急得团团转,而那一两位客偏不来。按说“后至者诛”才是正理,但是后至者往往正是主客或是贵宾,所以必须虚上席以待。旧日戏园演戏,只有两盏汽油灯为照明之具,等到名角出台亮相,则几十盏电灯一齐照耀,声势非凡。有迟到之癖的客人大概是以名角自居,迟到之后不觉得歉然,反倒有得色。而迟到的人可能还要早退,表示另有一处要应酬,也许只是虚晃一招,实际是回家吃碗蛋炒饭。
要守时,但不一定要分秒不差,那就是苛求了。但也不能距约定时间太远,甲欲访乙,先打电话过去商洽,这是很有礼貌的行为,甲问什么时候驾临,乙说马上就去。问题就出在这“马上”二字,甲忘了钉问是什么马,是“竹披双耳峻,风入四蹄轻”的胡马,还是“皮干剥落,毛暗萧条”的瘦马,是练习纵跃用的木马,还是渡过了康王的泥马。和人要约,害得对方久等,揆诸时间即生命之说,岂是轻轻一声抱歉所能赎其罪愆?
守时不是容易事,要精神总动员。要不要先整其衣冠,要不要携带什么,要不要预计途中有多少红灯,都要通过大脑盘算一下。迟到固然不好,早到亦非万全之策,早到给自己找烦恼,有时候也给别人以不必要的窘。黄石公那段故事是例外,不足为训。记得莎士比亚有一句戏词:“赴情人约,永远是早到。” 情人一心一意的在对方身上,不肯有分秒的延误,同时又怕对方忍受枯守之苦,所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老早的就去等着,“月移花影动,疑是玉人来”了。
我们能不能推爱及于一切邀约,大家都守时?
评论/《雅舍小品》
梁实秋的散文如出水芙蓉,一切诸如清丽隽永简洁深邃之类的评语,都不足道出其全貌。其内容大多来自生活琐事,写男人女人、小狗小猫、下棋麻将、理发洗澡、吸烟喝茶、烧饼油条,梁实秋信手拈来即能妙笔生花,将在生活中的所感所悟借助些许小事娓娓道来,道人之所不能道,或将人之所能道者道至极处。多读几遍,一些梁氏之经典名句即可以脱口而出。譬如他写女人--“女人确是比较富于说谎的天才”,写女人打毛衣--“至于几根蔑棍,一上一下地编出多少样物事,更是令人叫绝。”写男人--“男人令人首先感到的印象是脏”、“有些男人,西装裤尽管挺直,他的耳后脖根,土壤肥沃,常常宜于种麦!”,写打麻将--“贵在临机应变,出手迅速,同时要手挥五弦目送飞鸿,有如谈笑用兵。”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梁氏散文以小见大,绝不板起脸来教训人,更不故弄玄虚。平实之间,灵性自现,智者益其智,贤者益其贤,而不肖者对号入座自然不免悚然自惭。
梁氏行文旁征博引,纵横捭阖,中西逢源。就其想像力而言,谓之“精骛八极,心游万仞”不算过分。虽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但谑而不虐,在调侃的背后可以清楚地看到梁先生雅致的生活态度,悠然自得,自贵而自信;更可以看到一种深可回味的士林精神,直言不讳,忧国而忧民。可惜这种精神在当代中国文坛似乎至今已成绝响,不能不令人掩卷长叹!
当然,此乃系本家之言,有不钟意于此者自然悉听尊便。有人认为《春江花月夜》独篇冠盖全唐,而有人却大不以为然。鱼翅粉丝萝卜海带黄花菜,各有所爱,无可厚非。
有的文章读了是让人长脾气的,有的则是消脾气的。《雅舍小品》正是一副让人消脾气的“清热去火丸”。
海湾里有两个平坦小岛般大的浮标横排在一起漂浮着。从岸边到浮标,爬泳需挥臂五十下,从浮标到浮标则需三十下。距离正适合游泳。
以房间来说一个浮标大约有六张榻榻米大小,仿佛双胞胎冰山晃悠悠地浮在海面。海水总的说来清澈得近乎不自然。从上面看,甚至可以真切看见连接浮标的粗铁链及其端头的混凝土系链石。水深约五六米。没有可以称之为波浪的像样波浪,因此浮标几乎不摇不摆,就好像被长钉牢牢钉在海底一般安然不动。浮标一侧有一架爬梯,表面平整整地铺着绿色人造草坪。
站在浮标上往岸边望去,可以望见长长地横亘着的白色沙滩、涂成红色的安全监视台、一字排开的椰树绿叶。风景甚是了得,不过总有点像明信片。但现实毕竟是现实,挑剔不得。沿海岸线一直往右看,沙滩尽头开始有粗糙不
浮标上空成了飞往美军基地的军用直升机的通道。它们从海湾径直飞来,从两个浮标正中间飞过,穿过椰树队列朝内陆方向飞去。直升机飞得很低,凝目甚至可以看见飞行员的脸。机身为深色调的
我们的房间在这两层楼建筑的一楼,窗对着海岸。紧挨窗下是开得正盛的类似杜鹃花的红花,前面可以看见椰树。院里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呈扇状摇头的淋水管“咔嗒咔嗒”发出催人打盹的声响整日往周围洒水。窗框为久经日晒的与四周谐调的绿色,威尼斯百页帘为稍带绿色的白色。房间墙壁上挂着两幅高更的塔希提画。
别墅分四个房间,一楼两个,二楼两个。我们隔壁住着母子两人,似乎我们来之前便一直住在那里。我们最初到这宾馆在总台办理入住手续领取钥匙搬运行李的时间里,这对文静的母子面对面坐在大厅软绵绵的沙发上看报。母亲也好儿子也好都各自手拿报纸,目光扫遍报纸的边边角角,仿佛要把已确定的时间人工
从体形推测,儿子大
每到晚间,他便从轮椅移坐沙发,在那里吃通过客房服务要来的晚饭,然后看书或做别的什么。
房间里当然有空调,但母子俩从不打开,总是敞开门,让清凉的海风进来。我们猜想大约空调对他的身体不利。由于进出房间必然经过两人门口,每次我们都不能不瞧见他们的身影。门口倒是挂有竹帘样的遮帘,大致起到挡视线的作用,然而差不多所有的剪影仍不由分说地闪入眼睛:两人老是对坐在一套沙发上,手里拿的不是书就是报纸杂志之类。
他们基本上不开口,房间总是像博物馆一样静悄悄的,电视声都听不到,几乎可以听见电冰箱的马达声。音乐声倒是听见过两次。一次是夹带单簧管的莫扎特室内乐,另一次是我所不知晓的管弦乐曲,估计是施特劳斯或与其相关的什么人的,听不大明白。除此之外,其他时间真可谓悄无声息。看上去与其说是母子,莫如说更像老夫妻住的房间。
在餐厅、大厅、走廊和院子甬道上,我们时常同这对母子相遇。宾馆规模本来就小,加上不到旅游旺季客人数量不多,所以情愿不情愿都要看到对方。相遇时,双方都不由自主地点头致意。母亲和儿子的点头方式多少有别,儿子点得很轻,只微动下
宾馆餐厅里,我们同这对母子即使相邻也一句话都不说。我们说我们两人的,母子说母子两人的。我们谈的是要不要小孩、搬家、欠款、将来工作等等。对我们两人来说那是我们“二十岁年代”的最后一个夏天。至于母子谈的什么我不知晓。他们一般不开口,开口也声音极低——简直像在使用什么读唇术——我们根本无法听清说的什么。
另外就是他们进餐时实在安静得很,就像手捧什么易碎物件似的轻手轻脚,甚至刀叉声和喝汤声都几乎听不到。为此,我时不时觉得他们的一切都是幻影,担心回头往身后餐桌上看时一切都杳无踪影。
吃罢早餐,我们每天都带上保温箱走去海滨。我们把防晒油涂在身上,歪倒在海滨垫席上晒太阳。这时间里我边喝啤酒边用
每到两点左右,轮椅母于便来到海滨。母亲身穿色调沉稳款式简洁的半袖连衣裙,脚上是皮凉鞋,儿子则是夏威夷衫或开领衫和棉布长裤。母亲戴一顶白色宽檐草帽,儿子不戴帽子,架一副RayBan牌深绿色太阳镜。两人坐在椰树荫下,别无他事地静静看海。叶荫移动,他们也随之稍稍移动。他们带一个便携式银色热水瓶,不时从中往纸杯里倒饮料喝,什么饮料我不知道。也有时候吃苏打饼干什么的。
两人有时不出三十分钟就撤去了哪里,也有时候静待三个小时。我游泳时有时身体会感到他们的视线。从浮标到那排椰树有相当一段距离,因此有可能是我的错觉。不过爬上浮标往椰树荫那边望去,的确觉得他们是在看我。那银色的热水瓶不时如刀刃一般刺眼地一闪。趴在浮标上半看不看地看他们的身影,有时觉得距离的平衡正渐次失去,而只要略一伸手他们即可触及我的身体,甚至以为爬泳爬五十下那点距离的冷水是毫无意义可言的存在。至于何以有那样的感觉,我自己也不知道。
一天天时间便是这样如高空流云般缓缓逝去。一天与一天之间没有可以明确区分的特征。日出,日落。直升机在天上飞。我喝啤酒,游泳。
离开宾馆前一天的下午,我游了最后一个单人游——妻正睡午觉,我一个人来游。由于星期六的关系,海滩上人影比平时略有增多,但还是空旷得很。数对男女躺在细沙上晒太阳,一家老少在水边戏水,若干人在距岸边不很远的地方练习游泳。大约来自海军基地的一伙美国人把绳子系在椰树上打起了沙滩排球,他们全都晒得黑黑的,个子高高的,头发剪得短短的。士兵这东西任何时代都一个模样。
四下望去,两个浮标上不见人影。太阳高挂,天空中一片云絮也没有。时针转过两点,可是轮椅母子仍未出现。
我把脚踩进水里,朝海湾那边走到水深及腰的地方,然后开始朝左边的浮标爬泳。我放松双肩,像要把水裹在身上似的缓缓游动。不存在任何游得快的理由。我把右臂从水中拔出,笔直伸向前去,再拔左臂伸出。伸左手时把脸从水中抬起,把新鲜空气送入肺腑。溅起的水花被阳光染成白色。一切都在我四周灿灿生辉。我像平时那样边游边数伸臂次数,数到四十往前一看,浮标已近在跟前。之后正好游了十下,左手尖触在了浮标侧板,一如平时。我就势在海里飘浮片刻,调整呼吸,然后抓住梯子爬上浮标。
想不到浮标上早已有人,一个满头金发的胖得甚为可观的美国女子。从岸上看时似乎浮标上没有人,那大
我滴着水滴爬上浮标,她略略抬眼看了看我,又闭上眼睛。由于她躺着,我便坐在相反一侧,两脚探进水里眼望海岸风景。
椰树下仍不见那对母子。椰树下也好其他哪里也好,都没有两人身影。无论在海岸什么地方,那辆一尘不染的银色轮椅都会径自闪入眼帘,不可能看漏。由于平时每到两点他们便准确无误地现身海岸,今天找不见他们我便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习惯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要素只要缺一点点,感觉上就好像自己被世界的一部分所抛弃。
也许两人已经退房返回他们原来所在的地方(无论哪里)。问题是刚才午饭时间在宾馆餐厅见面时根本看不出他们有那样的意思。两人慢悠悠地花时间吃“本日特别推荐”,吃罢儿子喝冰红茶,母亲吃布丁,不像马上要打点行装的样子。
我学那女子的姿势趴下,倾听微波细浪拍打浮标侧板的声音,晒了十分钟太阳。白色的海鸟如用格尺在空中划线一般笔直朝陆地飞去。进入耳中的水滴在太阳光下一点点变热。午后强烈的阳光变成无数细针倾泻在陆地和海面。身上沾的海水蒸发之后,马上浑身冒汗。
热得受不住了抬头一看,原来女子已经起身,正双手抱膝看天。她和我同样大汗淋漓。红色的小比基尼深深吃进胀鼓鼓的白肉里,圆圆的汗珠如爬满猎物的小虫遍布其四周。肚子围了一圈宛如土星光环的脂肪,手腕和脚腕的凹陷处险些消失不见。看上去她大我几岁,当然差别没那么明显,也就差两三岁吧。
女子的肥胖并不给人以不健康的印象,脸形也不坏,只是肉过多罢了。一如
“热得不得了吧?”女子从对面一侧用英语打招呼。声音很高,略带亲昵味,一如大多数胖女人。声音低沉的胖女人我没怎么见过,不知何故。
“的确。”我回答。
“
我把视线投向海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含义——说道:“两点三十分或四十分,也就那样吧。”
女子兴味索然地“噢”了一声,随后手指弄成木铲状,揩去鼻头和两侧鼓起的脸颊上的汗珠。看样子时间几何跟她没多少关系,只不过想问点什么罢了。时间纯属独立存在,可以如此独立对待。
作为我本想钻进冷水游去另一个浮标,又不愿意被她看成回避同她说话,于是决定稍等片刻。我坐在浮标边缘,等对方开口。如此静坐不动,汗水便钻入眼睛,咸得眼球一跳一跳地痛。且阳光极厉害,皮肤绷得紧紧的,到处都像要裂开似的。
“天天都这么热?”女子问。
“是啊,一直是这个样子。今天万里无云,就更热了……”我说。
“在这里住好久了吧,你?都晒得那么黑了。”
“九天了,大致。”
“晒得真够意思。”女子一副钦佩的样子,“我昨晚刚到。到时正下急雨挺凉快的,没想到竟变得这么热。”
“晒得太急,往后吃不消的。得时不时到阴凉处去一下才行。”我说。
“我住的是军人家属专用别墅。”她未理会我的忠告,“哥哥是海军军官,问我来不来玩儿。海军真是不坏,随便你怎么吃,服务又周全。我当学生时越战打得正紧,亲戚中有职业军人挺不光彩的。世道这东西说变就变。”
我点了下头,未置可否。
“说起海军,我的前夫也是海军出身,海军航空队,喷气式飞机驾驶员。联合航空你知道吧?”
“知道。”
“他从海军退伍后,当上那里的飞行员。我当时是空姐,就好上了,结了婚。那是一九七○……多少年了?总之是六年前的事了。啊,常有的事。”
“是吗?”
“是的。航空公司机组人员上下班时间全无章法,同伙人无论如何都要搞到一起。毕竟神经运行同一般人不太一样。这样,我结婚不工作后,他又跟别的'空姐搞上了。这种事也常有的。从空姐到空姐,一个接一个。”
“现在住哪里呢?”我换了个话题。
“洛杉矶。”她说,”你去过洛杉矶?”
“NO。”
“我出生在洛杉矶。后来因父亲工作关系搬到盐湖城。盐湖城可去过?”
“NO。”
“是不该去那种地方的。高中毕业上了佛罗里达一所大学,大学毕业去了纽约市。婚后去旧金山,离婚又返回洛杉矶。最终回到原地。”说着,她摇摇头。
这以前我从未见过胖得像她这般厉害的空中小姐,觉得颇有点不可思议。体格好得如摔跤手的空姐、
如此之胖会是怎么一种感觉呢?我思考了一下。但太热了,热得我什么都思考不成。世上有适于想象力的气候和不适于的气候。
“你住哪儿?”女子问我。
我手指自己住的别墅告诉了她。
“一个人来的?”
“不是,”我摇摇头,“和老婆一起。”
女子嫣然一笑,略略歪起脖子。
“新婚旅行?”
“结婚六年了。”我说。
“
我觉得不大自在,换个姿势再次往岸边望去。红漆监视台依然没有人影。游泳的人数少,监视游泳安全的青年人肯定无聊得很快去了哪里。他不在后便挂出一块牌子,写道“安全员不在安全责任自负”。安全监视员是个晒得
轮椅母子还是没有出现。他们平时坐的那条长椅上坐着一个穿白色半袖衫的看报纸的老人。美国人仍在打沙滩排球。小孩子们在水边筑沙城或互相撩水嬉戏。海浪在他们周围化为细小的水沫溅开。
一会儿,海湾那边飞来两架
“
“有可能。”我说。
之后我抓住合适时机向她告别,跳进海往岸边游去。游的过程中我一直在想保温箱里的冰镇啤酒。中途停下来回头往浮标上看去,她朝我挥了挥手,我也轻轻挥手。从远处看,她
回房间稍睡了个午觉,六点在食堂一如往日吃晚饭。没见到那对母子。从餐厅回来时两人的房间不同平日,门关得紧紧的。镶着磨砂
“那两人已经退房了?”我问妻。
“退没退呢,没注意。原本人就安静,没怎么留意,不清楚。”她一边叠起连衣裙往旅行箱里放一边兴味索然地说,“那又怎么?”
“也不怎么。只是两人都例外地没在海边出现,心里有点犯嘀咕。”
“那,可能退房走了吧。像是住了相当一些日子了。”
“是吧。”我说。
“迟一天晚一天大家都要撤回到哪里去的。这样的生活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
“是啊。”我应道。
她合上旅行箱盖,放到门旁。旅行箱仿佛什么的影子,安安静静蹲在那里。我们的休假即将过去。
一醒来我就看枕边的旅行钟,涂着绿色夜光粉的长短针指在一时二十分。我醒来是因为异常剧烈的悸动,简直就像整个身体都被摇动起来。往心口窝一看,胸部肌肉正一
我下床在地毯上盘起腿,腰笔直挺起,深深吸气,吐出。又放松双肩,把注意力集中在肚脐那里。这类似以舒缓身体为目的的伸展运动。如此反复几次,悸动一点点减弱,稍顷退回到平日那种若有若无的须相当注意才感觉得出的微
我猜想是游泳游过头了,加上强烈的阳光和长期的疲劳——几种因素加在一起,致使身体一瞬间发生了摇动。我背靠墙,双腿伸直,手脚往各个方向缓缓移动。
尽管如此,在这别墅房间的地毯上我还是不能不认识到自己已经穿过青年阶段而步入体力退潮时期。诚然我还年轻,但那已不是了无阴
妻在从窗口泻入的莹白的月光下酣睡,竟如断气一般,连个呼吸声也没有。说起来她总是睡成这副样子。我脱去汗水浸透的睡衣,换上新短裤和T恤,然后把桌面上的袖珍瓶“野火鸡”揣进口袋,为了不惊醒妻子,轻轻开门走到外面。夜晚的空气凉瓦瓦的,地表潮乎乎的草叶气息如雾霭弥漫开来,让人觉得简直像站在巨洞的洞底。月光把花瓣、
不困。意识清醒得如冰冷的陶瓷,仿佛压根儿就不存在什么睡眠。我绕着别墅信步转了一圈。四下
绕别墅转罢一圈,我从院子草坪——在月光下看去犹如结冰的圆形水池的草坪——正中直线穿过,而后沿及腰高的
坐轮椅的青年单肘
目睹他孤零零地独处还是第一次。我已经极为自然地把他的形象和他母亲的形象融为一体了,所以见他只身一人便不由心生诧异,甚至觉得目睹这一光景本身都有失礼节。他一如平日穿一件橙黄色夏威夷衫、一条棉布长裤,全身纹丝不动,以同一姿势定定地看海。
我略一迟疑,决定尽可能不惊动他,从能进入他视野的方向缓缓朝那边走去。走到离开两三米远时,他朝我这边转过脸,像往常那样点一下头。
“晚上好。”我声音很低,以免打破夜的寂静。
“晚上好。”他也低声寒暄。
我拉过他旁边桌子的园椅,弓身坐下,往他所看的那个方向看去。海岸上,如被掰下半边的松饼一样的、长满尖尖矮矮锯齿的岩地一直铺陈开去,不是很大的海浪扑在上面。海浪在岩石之间如别致的时装饰边一般白闪闪地四下溅开,旋即退下阵去。饰边形状不时出现微妙的变化,而波浪的大小本身却如规尺测出一般整齐划一。波浪没有堪称特征的特征,如钟摆一样单调而忧郁。
“今天没在海滨见到啊。”我隔着桌子搭话。
他双手交叉在胸前,转向我。
“嗯,是的。”他说。
接下去他沉默片刻,只是静静地呼吸。听呼吸声他仿佛睡了过去。
“今天一直在房间休息。”他说,“因为母亲情况不好。话虽这么说,也并非身体情况具体有什么不好。总之是精神上的。或者说神经上的,神经亢奋。”
如此说罢,他用右手中指肚擦了几下脸颊。尽管时值深夜,但他脸颊上没有胡须变长的形迹,一如光溜溜滑润润的瓷器。
“不过已经不要紧了。母亲现在睡得正香。她这点和我的腿不同,只要睡上一夜就会恢复过来。当然不是说彻底根除,但现象上基本没问题。一到早上就有精神。”
他又
“这种话没什么意思吧?”他说,“对健康人谈有病的事,的确是够自讨没趣的了。”
哪里,我说,一切完好无损百分之百的健康人世上根本没有。我这么一说,他轻轻点头。
“神经病症的表现方式是千差万别的。原因只一个,结果却无数。好比地震,释放能量的质是同样的,但由于释放位置不同,地面表现绝对千差万别。有的地方一个岛冒出来,有的地方一个岛陷下去。”
他打了个哈欠。打完哈欠,道了声“失礼”。
他非常疲倦,看情形随时能睡过去。于是我说是不是该回房间休息。
“不,您别介意。”他说,“样子或许困,其实半点不困。我一天睡四个小时足够了,而且天快亮时才睡。所以这个时间一般都在这儿发呆,不必介意。”
如此说罢,他拿起桌面上的沁扎诺烟灰缸盯住不放,
“就母亲来说,怎么说好呢,一旦神经亢奋,左半边脸就慢慢僵硬。还变冷,以致口和眼睛无法活动自如。说奇妙也真是奇妙的症状。不过请您别看得过于严重——和致命的东西并没有什么直接关联,仅仅是症状,睡一觉就好。”
我点点头。
“还有,请您瞒着母亲,不要提起我说过这些话。母亲十分不乐意别人谈自己的身体。”
我说那当然,“再说明天一早我们就退房回去,已经没有说的机会了。”
他从衣袋里掏出手帕
“那可就寂寞了啊。”他说。
“遗憾。毕竟有工作等着。”
“不过有地方可回总是好事。”
“也得看回什么地方。”我笑道,“你在这里住很久了?”
“两个星期吧——也就那样。第几天记不大清楚了,差不许多。”
“往下还要住很久?”我问。
“这个么——”说着,他左右轻轻摇头,“一个月或两个月,就看情形如何了。我不知道的。就是说不是我决定的。姐姐的丈夫在这家宾馆有很多股票,我们住起来非常便宜。家父经营瓷片公司,实际上将由姐姐的丈夫继承。说实话,我不大中意这位姐夫,但家族成员不可能由我挑选。再说我讨厌并不等于姐夫就是个叫人讨厌的人,因为不健康的人往往心胸极度狭窄。”
说到这里,他又闭上眼睛。
“总之他生产很多瓷片,公寓大厅用的那种高档瓷片,还有好多家公司的好多股票。一句话,能干。家父也这样。总而言之,我们——我的家族——明显分成两类:健康人与不健康人、有效益的人和无效益的人。所以作为结果,除此以外的标准势必模糊起来。健康人生产瓷片、巧用财富,逃税漏税,养活不健康人。作为一种机制、一种功能性本身,倒是天衣无缝。”
他笑了笑,把烟灰缸放回桌面。
“都是人家定的——那里住一个月,这里住两个月!这么着,我就像下雨似的或去那边或来这里。准确说来,是指我和母亲。”
这么说罢,他又打个哈欠,目光转向海岸。波浪依旧机械地拍打着岩石。皎洁的明月已浮上离海面很高的地方。我
“家庭这东西很有些奇妙,美满也罢不美满也罢。”他边说边眯细眼睛望海,“您也是肯定有家庭的吧?”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我说。没有孩子的家庭,我不知能否称为家庭,说到底,家庭不过是有某种前提的契约罢了,我这么说道。
“是啊。”他说,“家庭这东西本质上是必须以其本身为前提的,否则机制就运转不灵。在这个意义上,我好比一面旗,也可以说很多事情都是以我不能动的腿为中心展开的……我说的意思您可理解?”
我想我理解,我说。
“我对这一机制的论点是:缺憾向更高级的缺憾冲击,过剩朝更高级的过剩跨进。德彪西提到自己歌剧的作曲迟迟不得进展时这样说道——‘我每天忙于驱逐她制造的无’。说起来,我的工作就是制造这个无。”
他就此打住,再次陷入他失眠症式的
我从口袋里掏出小瓶威士忌置于桌面。
“喝点好么?杯子倒是没有。”我试着说。
“不,”他浅浅一笑,“我不喝酒的。水份那东西基本不摄取。您别有顾虑,一个人喝好了。我不讨厌看别人喝酒。”
我把威士忌从瓶口注入自己口中。胃里暖暖的,我闭目片刻,体味着暖意。他从旁边桌子定睛看着我。
“对了——也许我问得奇怪——对刀您熟悉么?”他突然说道。
“刀?”我惊愕地反问。
“嗯,刀。切东西的刀。猎刀。”
“猎刀我不太懂,若是野营用的不很大的刀和瑞士军刀倒是使过。”我回答,“当然,这不等于说我对刀具有多么详尽的知识。”
听我这么说罢,他用手转动轮椅的两轮,凑到我桌前,同我隔桌相对。
“其实我有把小刀想请您过目。大约两个月前弄到手的,但对这类东西我一无所知,所以想请谁看看,大体告诉我是怎么一件东西。当然我是说如果不打扰您的话。”
谈不上什么打扰,我说。
他从口袋里取出长约十厘米的木片,放在桌上。木片为浅
“您别往怪处想。”青年说,“我不会用它伤害别人或伤害自己,绝没那个念头。只是有一天心血来潮,想刀想得不行。什么缘故不知道,也许是在电视或小说中看到刀的关系,这也记不确切了。但不管怎样,我就是想得到一把属于自己的刀,于是托熟人买了这把来。在体育用品商店买的。当然瞒着母亲,其他任何熟人也都不晓得我揣刀走来走去——我一个人的秘密。”
他从桌上拿起刀,在手心里托了好一会,就像要称出其微妙的重量,之后隔桌递到我手里。刀沉甸甸的。木片原来是为了防滑而镶嵌在黄铜上的,主体几乎全由黄铜和钢制成,所以才比看上去的有重量。
“请打开刀刃看看。”他说。
我推压刀柄上端的凹坑,用手指拽出有重感的刀刃。随着“咔
刃形也令人叫绝。厚
我在月光下仔细察看,试着轻晃几下。一把款式与使用感完美结合的高级刀具。想必切东西也相当了得。
“好刀啊!”我说,“更多的我不知道,总之手感好、刀刃看上去结实、轻重适中,是件好东西。往下只要好好过一遍油,保你终身受用。”
“作为猎刀不太小点?”
“这么大足够了,太大反而不好使。”
我把刀刃“喳”一声折回,交还给他。他重新拉出刀刃,在掌心里灵巧地打个滚,颇有些像特技表演,但由于刀柄有分量,还是可以做到的。继而,他像瞄枪筒准星一样,闭起一只眼朝月亮笔直地伸出刀刃。月光把他的刀和他的轮椅历历显现出来,看上去
“您不能切点什么?”他说。
无理由拒绝。我握刀在手,往近旁椰树干刺了几下,斜着削下树皮。又把游泳池旁的廉价发泡塑料凸形板利利索索地来了个一分为二。锋利无比。
我把周围大凡看到的东西一个又一个切开。切着切着
“我时常做梦。”青年说。他的语声听起来似乎是从深洞底部传上来的。“梦见一把刀正从脑袋里面对准记忆的软肉扎去。痛不怎么痛,只是扎罢了。各种各样的东西随后逐渐消失,只有刀如一节白骨剩下。就是这样的梦。”
闻香识女人的唯美台词
(1)、我不知道,查理今天的缄默是对还是错,但我可以告诉你,他决不会出卖别人以求前程。而这,朋友们,就叫正直,也叫勇气,那才是领袖的要件。
(2)、问题不是哪条路是对的,问题是,你敢不敢走?人即使身残,也因保持灵魂的完整,因为灵魂没有假肢。
(3)、如果你跳错了也没关系,接着跳下去。
(4)、而查理他也走到了十字路口,他选择了对的路,充满原则,通往个性之道。让他继续他的行程吧,他的前途掌握在您手中,诸公,绝对是有价值的前途,相信我,别毁了它,保护它,拥抱它,有一天您会自傲,我保证。
(5)、我想有一个女人拥住我,我埋在她的秀发里闻香,而第二天醒来,她还在我身边。“
(6)、没有比精神残废更可怕的东西,因为没有义肢可装There's nothing worse than an amputated spirit,cause there is no prosthesis for that.
(7)、有些人一分钟内过尽一生
(8)、而这,朋友们,就叫正直!这就是勇气!这才是领袖的要件。当我走到人生十字路口,我总知道哪条路是对的。没有例外的话,我就知道。但我从不走,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妈的太苦了。而现在查理,他也走到了十字路口。他选择了一条路,这是一条正确的路,充满原则,通往个性之道。让他继续他的行程吧。他的前途掌握在你们的手中,各位委员,绝对是有价值的前途,相信我。别毁了它,保护它。拥抱它。有一天你们会自傲,我保证。
(9)、If you are tangled up ,just tango on.步子乱成一团 继续跳就好了
(10)、But there is nothing like the sight of an amputated spirit. There is no prosthetic for that.什么都没有精神残废可怕,因为没有义肢可装。
(11)、简单,所以迷人。 simple, so charming.
(12)、Too much fresh air 我疯够了
闻香识女人的影评:
一般而言,电影续集总不如第一部精彩,不过“教父2”却是例外,这大部分归功于帕西诺的个人魅力,他不高不帅也无腱子肉,全靠眼神,甚至比白兰度扮演的第一代教父更具震慑力。“教父1”中同样也有帕西诺,但由于剧本关系一直被白兰度的光芒所掩盖,除了帕西诺在餐厅用枪干掉对手那一场,是金子总要发光,在“教父2”中,帕西诺彻底征服了我,尽管他没有凭借此片获得奥斯卡小金人。当然在“教父2”中还有位牛人,德尼罗,他演绎第一代教父的青年时代,也很棒,惟妙惟肖模仿白兰度的嗓音和神态令人叫绝,揽得奥斯卡最佳男配角,至于后来他主演的“美国往事”更是颠峰之作,不过今天不打算讨论他。
如果认为帕西诺的水平仅局限于用眼神来征服观众,那么就大错了,在“闻香识女人”中,帕西诺扮演一名瞎眼的退役军人,而正是这个角色反而令他问鼎小金人。此片几乎是帕西诺的一场个人秀,其他所有的配角均可忽略不计。名字中有女人,可故事完全和女人没关系,纯粹是两个男人之间的故事。我平时看电影有些没心没肺,总是让导演失望,该哭的时候笑,该笑的时候叫,但看完“闻香识女人”后还是觉得挺感动。一方面,故事不错,另一方面,帕西诺的确没得说。
当帕西诺邀请女士跳起那段经典探戈的时候,才知道“真实谎言”中斯瓦辛格的.探戈有多烂,才了解“低俗小说”中屈伏塔的舞技也不过尔尔,估计可以相提并论的只有“芙蓉镇”里姜文和刘晓庆的扫大街圆舞曲,那种享受人生享受生活的境界,不是凡人可以到达的,艺术感染力非凡。
当帕西诺驾驶着红色法拉利疯狂盲目飚车,心被紧紧揪着,祈祷他平安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可以如此轻易的入戏。
当帕西诺用其特有的方式慷慨陈辞,捍卫了另一个男人的尊严,全场响起掌声的时候,我的泪水悄悄滑落。